回忆是香，绕骨缠身，挥之不去。

　　他曾经想过，如果有朝一日，她腻了浪迹江湖，也烦了仗剑天涯，他就把剑沉下，陪她在秦川安家，闲话桑麻。可江湖那么大，人心那么复杂，她想不想在秦川落脚，愿不愿与他共度一生，他却是不知道的。

　　他与她皆是孤儿，自幼相识，而她一直都小小的，瘦瘦的，那么需要保护。而且他答应过她，会好好保护她，用自己的生命。

　　人行于世，当需重诺。

　　他说过要保护她，就会用命护着。那时的她，瘦得皮包骨头，也不爱说话，只会赖在他的怀里，缩成小小的一团。

　　而后来，有幸被师父所救，得以拜入太白，他万分欣喜。后来的后来，他们一起练剑，结识了更多的朋友。少年志比天高，许诺要仗剑天涯就绝对要四海为家。

　　而她，也出落得越来越漂亮。

　　她的性子不太好，很冷，不爱说话，秦川的雪飘落她面庞时，他竟有些分不清，是她的眼睛更冷，还是那雪更冷。有时候，她的眼睛盯着他，他都会想回避，可他又不愿意如此胆小懦弱，便直直地望进她的眼里，一片苍茫，仿佛天涯。

　　她有时会问他，问他为何总盯着她的眼睛。

　　他也会笑着说他没有看她的眼睛，他看的是天涯。

　　她不再理他，只当做笑话。可他知道，他没有说假话。在她的眼睛里，有风雪飘摇，有苍茫大山，而在风雪和大山的尽头，那仿佛能冻结时光的一抹冰寒，就如同她手中的剑一般，能斩尽一切阻碍，锐利而又光芒四射。他毫不怀疑她是这世上最出色的女子。

　　可她永远不知道，她出色得让人只能仰望。

　　有人心悦于她，他并不感到意外，却仍有难过。她的好，她的出色，她的光芒，终究不再只属于他一个人。

　　直到那个时候他才明白，只有在终日流浪的那段穷苦日子里，她才是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属于他的，弱小，无所依托，唯有他愿意保护她，唯有他愿意拥抱她。也是从那时他才明悟，拜入太白，是他失去她的开始。

　　越强大的力量，给予了她越发清冷的心性。

　　下山历练时，她教训劫匪时的眼神与看平常人的眼神无异，剑在她手里飞舞最后刺进了劫匪的胸膛，带走了他们的生命。他问她为什么要杀他们，为什么不给他们一个改过的机会?她当时看他的眼神，同往常一样，却也同刚才一样，就是这样的眼神，甚至连片刻的挣扎都没有，她就了结了一个生命。

　　无论她杀的人是不是无辜，是不是罪有应得，可她的眼神令他心凉。为什么?难道杀人这件事在她眼里竟如此稀松平常?

　　蓦地，他突然想起，这是她第一次下山，第一次杀人。心里越发的冰凉，他不由自主抓住她的手，看着她的眼睛，厉声道：“不要再杀人!”

　　她当时看了他许久，眼神却依旧没有丝毫变化，像是在疑惑为什么。两人无声的对峙使得周围越发的寂静，最终，她移开眼睛，说好。

　　他赢了。

　　他不由松了口气，可看着她剑上的血和她平静的神色，他的心底突然又沉重起来。他不由怀疑，她答应他不杀人这件事是不是就像方才她杀人一般平常，将来她毁诺杀人是不是也像如今答应他不杀这般容易。

　　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，迟早是要生根发芽的。

　　他也没有想到这个诺言毁得那么快，当他看见齐辛云躺在血泊里，而她坐在一旁，擦拭着手中的剑，眼神冰冷一如往日。

　　“为什么?”他听见自己几乎嘶哑的声音。

　　“他对我下药。”她的声音冰寒得无以复加。

　　“为什么又杀人?”人命在她眼中，当真如此卑贱?还是她对他的诺言，终究是如那日所料，毁得那般容易?他看见她想要说什么，可是说再多又有何用，人终究是死了，她答应他时那般容易，毁诺时也如此容易!

　　他心里仿佛有团无名之火在烧，一开始只是小小的火苗，可看到她冰冷的眼睛，就轻易变成了燎原之火，烧至肺腑，烧至喉咙，最后汇聚成他对她说过的最伤人的一句话。

　　“齐辛云虽对你有非分之想，但自有仁心厚德，对你用药也只是一时糊涂，况且他也没能让你得逞，又怎能图一时之快害了他的性命?”

　　话刚出口，他就后悔了。

　　他怎么能如此伤她，他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眼睛。他不敢想象，那双冰冷的，漂亮的，仿佛天涯的眼睛，会流露出对他的失望，和从没有过却因他而起的受伤。这叫他如何承受?

　　“如果我真的被齐辛云……”

　　脆弱的语气，仿佛风一吹就散般缥缈，可他还是听见了她这句话，心里愈发愧疚和后悔。但当他看见她抬起下巴，一如往常的骄傲，眼神也比往常更加冰冷，然后她问他，“你可会怪我杀他?”

　　他听见她的声音，冰寒如冬日的河水。那刚才呢?她的脆弱都是他的幻觉吗?他不由一阵恍惚。对啊，她怎么可能会脆弱，她怎么可能会难过?他该是多么的高估自己，才认为自己能动摇她的情绪?

　　这世上，还有什么能入她的眼?还有什么能动摇她的心?

　　“他若真是如此……”他突然羡慕起已经死去的齐辛云来，如果他有齐辛云那样的勇气，敢伤害她，敢拥有她，哪怕只有一刻，又何尝不是人间极乐?牡丹花下死，做鬼也风流。这句话从来就不是空话。若他是齐辛云，有这样的勇气，他定会得到她，定会娶她，定不叫她孤冷一生。

　　“我自会教训他让他对你负责，才不会白白辜负了你的清白。”

　　可惜，他不是齐辛云。他舍不得伤害她，更舍不得让她痛苦。对她，他从来就没有勇气。

　　可他又恨自己，为什么没有勇气。如果自己勇敢一点，在她因齐辛云之死而离开太白的时候，拦下她，哪怕伤了她，也好过从此再无音讯，各自天涯。

　　她走后很长一段时间，他都在思念她，也在恨自己。思念长一分，恨就长一分，思念长一寸，恨就长一寸。可她一去多年，就真的如离开时那般决绝，再不见面，再不联系。

　　而他的爱，却在一日日的思念和恨中如野草般疯长，占据了他全部的生活。他离开秦川，四处游走，只盼能得到她的消息，可她却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，再寻不到踪迹。

　　转眼十年，他实现了当年的壮志豪情，仗剑天涯浪迹江湖，可最后却没有她伴他安家秦川闲话桑麻。

　　放弃了吗?该放弃了吗?十年的坚持还不够吗?回秦川吧，回去安一个家，在大雪飘摇里看这天涯，说不定她累了，她倦了，她就回来了呢?到底还是不愿意不爱，到底还是想再给她一个家，到底还是，舍不得放下啊!可是，他没想到，就连这么最为隐秘又卑微的愿望，到最后也没有了。

　　她的血，他的剑。

　　怎么会?怎么会是她?江湖中的罗刹女，最为残忍嗜杀，怎么会是她?她怎么会变成这样，一个没有感情只知杀戮的杀手?心里乱成一团，他抱着她不停流血的身体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。

　　如果这个世上有他即使是死也不愿伤害的人，那一定是她。可他，竟亲手杀了她。

　　她的眼睛里，渐渐变得朦胧，不复当年的冰冷，仿佛有水光闪烁。可这让他如何承受?她为什么而死，竟是为了救他?可他却同时将自己的剑送进了她的身体，仅仅因为经年大变，她戴了面纱，褪了白衣换黑裳，弃了宝剑换霸刀，他便不认得她了么?他便因为她是那传闻中穷凶极恶的罗刹女杀了她么?

　　是的。他杀了她。

　　需要后悔吗?需要的。可他该如何说?看见她的眼睛，当年满是风雪和苍茫的天涯早已消失不见，剩下的全是迷雾重重。因此有什么需要后悔的吗?她早已不是当年的她，他也不是当年的他。

　　所以，他说，“虽是误杀，但我绝不后悔。”

　　那一瞬间，他看见她的瞳孔陡然睁大，仿佛不可置信。也只是那一瞬间，他知道他输了。他知道的，他承受不起的她的眼神流露出对他的失望和因他而起的受伤，一如当年。因为他是如此的舍不得，她的眼睛，是他的天涯啊!那是他这十年来苦苦追寻的天涯!

　　可最后，也是他亲手毁了他的天涯……

　　那么，让他在逃避一次吧，合上她的眼睛，期许一下来世，希望她瞑目，不恨他，希望她做个好人，和他一起仗剑天涯。

　　你知道死亡的感觉吗?人的一生在眼前一晃而过，如走马观花。

　　他看见幼时的她，双手挂在他的脖子上，甜甜地冲他笑，声音稚嫩又天真，仿佛只会出现在梦里，她说，“阿城哥哥一定不能离开阿香哦，不然阿香一个人，会害怕的。”

　　他怎么会让她一个人呢?他怎么会舍得让她一个人呢?

　　阿香，阿城来找你了。若你黄泉路上先行一步，可定要等他一等，因为，他寻你十年，实在是，寻得太苦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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