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镖师·万全】老实镖师

 

一,镖局

 

万全饿了。

 

在大宋最为繁华的天街两侧,有无数冒着热腾腾香气的好吃的东西。

莲花糕、菊花糕、山楂糕、花生糕、双麻大火烧;桶子鸡、羊肉馍、鲤鱼面、五香兔肉、热羊脑;最吸引人的则是一家挂着“汴三宝”金字招牌的大店头,店门口生着火炭炉子,掌柜的笑眯眯地倒提着一只烤的喷喷香的大烤鸭,两边两个小二手起刀落把烤鸭剖开,里面赫然是只鹧鸪,已经烤得遍体流油,翅膀那儿一片焦脆。掌柜的两手一扳,鹧鸪裂开来,最里面竟还有一只完完整整的麻雀。这鸭子套鹧鸪,鹧鸪套麻雀的把戏赢得了围观人一片好大的喝彩声。掌柜和小二们把三宝肉分给围观的路人,万全呆了一会才反应过来,赶忙挤到人群中去,却只分到一只麻雀腿。

 

旁边有乞丐羡慕地看着他,“这三宝一层套一层,越里面的越好吃。老板定是看你是新来的,才把最好的麻雀腿给你吃。”

万全的肚子咕地叫了一声。他毫无犹豫就把麻雀腿递给那乞丐:“——跟你换你手里的那俩包子。行不?”

 

俩包子顶了一餐。

万全抬头看看天。

要天上有野禽,他可以随便打几只下来,也学那掌柜的烤一套什么三宝;抹上盐巴,还有熊瞎子最喜欢的野蜂蜜,再撒一些香椿叶子,味道一定棒极。但这泱泱皇城,别说野鸭鹧鸪,连麻雀都没看到几只。就算有麻雀,他也不能在这大宋都城、天子脚下,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,施施然地飞砂走石?

算了,万全摸摸被那两只包子只填了一小个角落的肚子。开封不好混,看来他还是早点回去山上过活,那才是属于他的天地。

 

怪只怪老头。万全咂摸下嘴。

从万全记事以来,他没爹也没娘,只有一个老头,给他几口汤喝,给他兽皮衣服穿。他刚会走路就懂摇摇摆摆走一百多级山路台阶,从山顶走到山腰,走到老头熬汤的地方,眼巴巴等着锅开。等大点了,老头嫌弃他乱走,就把他锁在后山竹林里的一间破屋子里。屋里别的都没有,就是有十二个顶天立地的大架子,每个架子上都摆满了书。万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慢慢识了字,看懂了书里写的奇奇怪怪的事。看着看着,有一次万全问老头,“书上的人都有名字。老头,你叫什么名字?”

老头说,“你不是叫我老头吗?我姓老名头。”

万全想了想又问,“那我呢?我叫什么名字?”

“也对,你将来去江湖上行走,是得有个名字。”老头随手拿过他正看的《韩非子》,“道法万全,智能多失……你就叫万全吧。”

 

万全有了名字。

但没有钱。

他知道钱的概念,古书上都有。但在山上好像用不着这东西。饿了,喝点老头烧的汤;冷了,老头有兽皮衣裳给他穿;病了,……就继续看书,看着看着,就好了。

他最喜欢看的是经史子集。老头也问他,怎么不看标着武功秘籍的那个架子?

万全觉得那个架子上的书都不好看,没意思。

老头说,多少也看看,将来去江湖上行走,也好防身。

万全问,江湖是什么?

——书里什么都有,就是没有这个。

“江湖啊,”老头抽着烟斗,“你在山上看,是个大作坊,恩、怨、悲、喜,啥都能捣鼓出来。等你自己跳进去看呢,觉得是个大天地,进、退、生、死,啥都逃不过它。”

 

饿,渴,困,累,也逃不过它。

万全一屁股在街尾阴凉地儿坐下来。

有天起床,老头忽然不见了,留了张字条,叫他下山,去开封。

没留别的话,也没留钱。

“烤馍馍,烤馍馍,黄金一般的烤馍馍,羊油里炸得酥酥透透,配上正宗西域作料,保你吃了还想吃!三文钱六个!”

三文钱。

万全想,哪能弄到三文钱呢?

 

三文钱忽然就出现在他面前。

一个铁塔一般的虬髯大汉站在他面前,浓密的胡子下面却有一张年轻又清秀的脸,脸上一对清亮亮的眼睛,眼睛里面带着一丝亲切和蔼的笑意。

“小兄弟,我想吃烤馍馍,烦你替我去买六个。买来了我分你三个,作为酬谢,可好?”

 

万全从地上弹起来一溜烟地冲去买了。

吃得狼吞虎咽的时候,虬髯大汉又递过来一个羊皮水囊,“慢慢吃,别噎着了。”

 

羊皮水囊上写着一个“海”字。

万全没入过江湖,但并不是不懂人情世故。

人家故意给他吃的,还照顾他的面子,没把他当乞丐。

“多谢兄台。敢问……兄台大名?”万全也不知道自己这么说话对也不对。

“我叫裘无忌,是对面四海镖局的镖师。”那人指了指水袋上的“海”字,“我们镖局在招募临时镖师,要押一趟镖去江南。每天三百文钱的酬劳,押完此镖之后还有每人两千文的赏钱。不知小兄弟有没有兴趣?”

 

圣贤书里没镖师这俩字。

不过另外有个标着奇技淫巧的书架,里面有几本书里提过这事儿。

万全点点头,“有兴趣。只不知,我够不够格被录用?“

“以小兄弟先前挤入人群抢到一只麻雀腿的步法和身法,武功绰绰有余。至于人品,小兄弟一看就是老实之人,最合走镖不过。”裘无忌大力拍了拍他肩,“江湖中人,若想以一身武功堂堂正正换一碗饭吃,不违王法、不悖良心、名利不乱、贫富不欺,做镖师一定是最最好的出路。哈哈哈哈哈哈哈。”

裘无忌很喜欢笑。

他大笑起来的样子,令万全想到古书上的一个词:豪气干云。

 

 

二,峡谷

 

万全累了。

 

只有看到过如血夕阳的人,才明白何谓夕阳如血。

落日的余晖洒落,仿佛一面血色的轻纱披散在地上,有种如梦如幻的错觉。

日已成秋。此时此地,有两座狭长的山峰高高耸立,两峰之间,只有一道约莫两丈余长的峡谷,一眼望不到尽头。而峡谷的周围,则是一块块嶙峋乱石,一片荒凉萧瑟。四围满眼之间,并无一株花草、一点绿意。偶有几颗树干都已空洞的老树,在秋风中,发出阵阵空洞的呜咽,叫人不寒而栗。

 

万全与其他临时招募的镖师们一道,已在这样的气氛下,不进不退,耗了整整半日,且不知道还要继续耗到什么时候。

一道诡异的峡谷拦不住四海镖局。

拦住他们的,是一面旗。

 

峡谷的入口处,一堆被晚霞映出一抹暗红之色的森白骨架旁,散落着十余柄断裂的刀剑。刀剑丛中,一杆残破的大旗赫然在目——大旗上没有字,只有一条面色狰狞的青色巨龙。

“青龙会……”总镖头平四海僵滞了片刻,便下令手下所有镖师十人一队、分为五队,四队在峡谷外等候,一队入谷探路。

 

探路的那一队没人回来,亦未传回任何烟号。

十名镖师闯入百里峡谷,恰如泥牛入海。

一个时辰之后,平四海派出了第二队。

再一个时辰,则是第三队。

片刻之前,平四海亲率四海镖局最精锐的镖师组成的第四队,押着宝货进了谷。临走前嘱咐第五队,若是一个时辰后没有收到烟号,便即刻拔取青龙旗,快马返回开封,向镖局报信。

 

“裘兄,”万全小声问,“你说总镖头他们,会不会有事?”

爱笑的裘无忌此时此刻却眉头紧锁,“青龙会插旗在此,要的应该是货,不是人。”

言下之意,平四海若是交出宝货,镖师们应该不会有性命之虞。

“青龙会,乃是何物?”

“是江湖中最神秘,也最可怕的组织。他们并不滥杀无辜,亦不图称霸江湖。但他们想做之事,无人可以阻拦。他们想要的东西,一定能够得到。”

“所以……我们这一趟保的东西,究竟是什么?”万全听说过打探宝货根底乃是镖师大忌,但事已至此,他不得不问。

“听过《无量法典》么?”

“没。”万全只读过《无量寿经》,其中讲的是佛理。

“当年武林中有个人叫袁武,人称武林第一盗。烧杀掳掠无恶不作,却在晚年被仇家断去一臂。此后洗心革面,投入少林,出家为僧,法号叫做圆悟。七十年后,圆悟圆寂,享寿一百三十岁,且死时断臂重生,面若童颜。据说圆悟所练的,便是从少林藏经阁中偶然发现的这一本,由三藏法师从天竺带回来的《无量法典》了。”

万全想了想,“长寿童颜倒也罢了。怎可能有某种武学,能够令人断臂重生?”

裘无忌答,“少林也坚称没有这样的武学,但武林中大多数人都相信有。……今次这趟镖乃是暗镖,镖银二千两,乃四海镖局开门营生以来最大的一笔生意。宝货乃是一个密封的盒子,上书‘无量法典’四字,其中何物,连总镖头都没见过。托镖人来自少室山下,指名要送往江南霹雳堂中。”

“霹雳堂,又是何物?”

“是江南第一火器世家。十年前,霹雳堂与唐门决斗,堂主雷傲被削断拇指,从此不能施放暗器。”

“我明白了。若是这本书能令人断臂重生,那断掉的指头,应该也能长起来……”万全把成件事当做书中的故事来嚼,便嚼出了些异样的味道。“但,这盒子里可以是《无量法典》,也可以是《无量寿经》,甚至于,什么也没有。”

“镖局只管将宝货送到,至于货物究竟是什么,与我们无关。但,青龙会这一出手,全江湖都应该知道,这《无量法典》必定是真品了吧。”裘无忌的话语中不知为何浮起一丝嘲讽。

 

一个时辰眼看就到。

第五队十人中,有五人是如同万全一般临时招募来的镖师,连镖服都没有,只套了一件写着“海”字的坎肩在外面。另外五人则是如裘无忌一般,在镖局多年,稳妥可靠的老手。

十个人共同的特点,便是轻功足够好。

镖局走镖,自有法门。让轻功最好的人落在最后,既便于随时向前支援,亦便于随时向后落跑。此时此刻,是进?还是退?万全忽然想起老头所说的那个“江湖”。眼前无江无河,连一滴水也没有。但万全却清清楚楚地懂了:这嶙峋山谷,便是浩大江湖中的一个角落。

 

“大家准备好,一个时辰一到,便……”裘无忌的话说了一半,忽然被打断。

山谷中一声锐利尖啸,白日青烟,袅袅爬升到烈日下头。

——是镖局的烟号。

“弟兄们上!见人救人,见货护货,快!”

裘无忌已如离弦之箭掠了出去。

 

峡谷中风烟缭绕。

才进入没多深,眼前便是越来越浓的灰雾。也不知是恰巧要下雨,还是此地地势终年就是如此。能见度不过数尺,前后的入谷出谷之路,都湮没于茫茫雾中。

“跟紧,勿散开。”

轻功再好也无用。十名镖师紧急搭成长蛇阵型,一个抓着下一个的手臂,向着烟号的方向缓缓移动。

裘无忌殿后。万全在他前面,紧紧抓着他肌肉虬张的手臂——隐约感觉到裘无忌有力跳动的脉搏,令万全觉得有些安心。他一人在山中长大,从无同伴。从认识了裘无忌开始,短短数十日间,他开始有些明白,古书中的兄弟孝悌,是什么样的意思。

 

忽听前面有镖师在说,“老韩,若我死在这里,能否帮我给我老婆托个讯儿?告诉她私房钱在墙根的猫食盆儿底下埋着。”

另一名镖师苦笑答,“你指望我?我还指望着谁帮我去给矾楼的小桃红托个讯儿呢。”

那镖师骂道,“还以为你是个老实人,原来小桃红的相好竟是你。”

另一名镖师回骂,“不是我难道是你吗?我孤家寡人一个,你都俩儿子仨闺女了,还想和人争做这风流郎君?”

 

裘无忌听不下去,咳嗽了一声。

万全倒是觉得十分有趣。

再往前走片刻,裘无忌忽然低声在他耳边问,“此处看来凶险重重。我们如今进退无门,你……家中可有什么人要托付?”

万全摇摇头。

托付什么?老头又不靠他养。再者,那座山下有一大片奇门阵法的迷宫,他照着卦书一通好走才出来。虽然裘无忌是个好人,但他肯定走不进去。

“我不会有事的。——裘兄你也不会有事的。”万全认认真真地说。

 

片刻之后,万全忽然想起来,倒是忘了问问裘无忌有没有什么家人朋友,需不需要托付。

念头一纵即逝,就被四下里射来的漫天箭雨打乱。

 

 

三,霹雳堂

 

如此浓雾,本已是不见天日。

如今四面响箭,直有全军覆灭的势头。

 

万全并无什么实战经验,但自然而然,老头逼他学的那些江湖秘籍书都化作一股气流,在体内流转。他下意识地拔出镖局配的长刀,叮叮当当地挡开箭雨。

百忙中不忘记看一眼身后的裘无忌。

裘无忌不过是镖局中一年资略长的普通镖师,武功根基扎实,程度却是有限。万全只见他在箭雨丛中左支右绌,挡得十分吃力,下意识地就想过去助他。

但心念一动,先前那种自然而然的状态消失殆尽,瞬间内劲游走得尴尬又勉强,竟是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,眼看就要被流矢所伤。

 

裘无忌见他过来,却是眼疾手快,手中金刀呼啸着脱手掷出,替他弹开了那支流矢。

刀声令得万全醒觉过来。他悟性不差,立即明白自己要怎么做。他摒除杂念,照着先前的感觉催动气机,手中长刀抡成个密不透风的大圆,将自己和裘无忌都护在里边。

片刻后箭雨停歇。

浓雾中终于恢复初时的安静。

万全确认裘无忌无恙,回头去找其他同伴——在自己前方的八名镖师均已不见踪影。两人倒伏地上,还有些人怕是向着什么地方逃开了。

鼻端有隐隐约约的血腥味道。

心情刚才一黯,就听裘无忌喝了一声,“伏下!”

原来箭雨又至。

 

万全今次占了地利。原来裘无忌开口的同时推了他一下,万全未来得及前仆,倒是往后仰倒。

这仰在地面上,对付些许支射得较低的疏疏箭矢,反而极为轻松。约一盏茶的功夫之后,箭雨停歇。又片刻,第三轮再来。

 

等到第三轮渐渐偃息旗鼓时,万全忽然见裘无忌伸手把身旁插在土里的一支箭矢拔了起来。

他反手持箭,眉头也不皱地就往自己肩膊上一插。

鲜血喷溅而出,万全被吓了一跳。

裘无忌另只手抹了点血在自己衣服各处,又往万全身上擦了些。然后拿过另一支断尾的箭摆在他胸前,轻声说,“用肌肉夹住。”

 

万全看得史书不少,已明了裘无忌这一招乃是三十六计中的假痴不癫,装死之计。

青龙会既以箭攻,等会当会有人来收拾残局,便等那时候出手,再图反击。

两人双目静闭。

万全竖着耳朵,贴地而听——眼目不可用时,耳中听到的音声便格外清晰起来。

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脚步声,缓缓向着这里靠近。一人当先,步幅宽阔,毫无迟疑;数人相随,训练有素,脚步划一。

等走近了,就有窸窸窣窣的翻查声。

衣料抖动的声音。

锐器从血肉里拔出的声音。

偶尔还夹杂了一两声冷笑。

 

“老大,”一个低沉的人声响起来,“我怕有人没死透,要不让兄弟们过去,每具尸身上都补一刀?”

“嗯,想得妥帖。”冷冷的赞同声。

 

万全差点从地上跳起来,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!

第一个声音听起来很像是四海镖局中一个叫做贾义的资深镖师;

第二个声音苦涩低沉,则是四海镖局的总镖头平四海无疑!

五队镖师,三轮箭雨,难道青龙会为了《无量法典》,已经买通了平四海,共同来做这出好戏?那又何必如此?直接将秘笈偷偷掉包,把真的留下,假的给霹雳堂送去,岂非神不知鬼不觉?

三十六计在万全脑海中一一掠过,他想不懂,这到底是如何的一条计,一出戏。

 

脚步声已在耳边。

刀刃破风击来。

裘无忌是老江湖,故而懂得装死意图后继;平四海和贾义也是老江湖,故而懂得用最简单直接的手段,来确保没有活口被留下。

长刀几乎砍到身前。

万全吸气就要跳起反击的一刹那,忽然听见一声惨呼。

 

不是自己,也不是裘无忌。

是贾义。

同时响起的是平四海的怒喝,“什么人!”

 

鼻端掠过的是皮肉烧焦的味道。

烟火……一股烟火气。是火器?

自身后传来的脚步声,狂妄中带着些杂乱,至少十余人,还牵着几匹马。

马差点踩到万全身上。万全屏息不动忍了过去。

 

“什么人?嘻,嘻嘻。”阴阳怪气的声音,却透出极其可怕的内功根基。“运镖的,竟不知自己要把宝货交托给的,是什么人么?嘻嘻嘻。”

平四海那边已经有人轻呼出声,“江,江南霹雳堂!”

“有眼力。在下雷傲,忝居霹雳堂堂主之位。”阴阳怪气的声音中透出一丝威严,十分古怪。“这趟镖不必托了,直接交给我便行了。”

“这,”平四海的声音里皱着眉,“这与规矩不符……照说,是要运到江南,在霹雳堂总堂交货,才算完镖……”

“哦哦,原来,在半路监守自盗,倒算是合乎规矩了呀?嘻。”雷傲一笑起来,那声音简直叫人不寒而栗。“只不知各位镖局的弟兄们,你们是喜欢土葬呢,还是火葬?”

“你,你说什么?”

“喜欢土葬呢,就将镖货乖乖交出来,然后自裁,可留你们全尸。喜欢火葬的话么……霹雳堂今次携了十枚雷火弹来此,各位被化为焦炭之前,其实不会痛苦太久。嘻嘻。”

 

平四海似是没有胜算,略犹豫了下道,“我们本是受青龙会之胁迫要取这秘笈;你现今出手,也不怕将来青龙会来找你麻烦?”

“青龙会?嘻嘻嘻嘻,我好怕呀。要不然……这样吧。反正谷外已经插上了青龙旗,等我杀光你们,取走《无量法典》之后,便告诉全江湖,这秘笈本是被青龙会夺了去,你们也是被青龙会灭的口,如何?”

平四海不再犹豫,大喝道,“多说无谓。雷傲,你雷火弹一出,固然我们是逃不出去,但那《无量法典》,却也一样化为灰烬。难道你真愿如此?”

“嘻,居然不笨。”雷傲不知是否打开了一柄折扇,声音愈发矫揉造作,“那便……手底下见个真章?”

 

兵刃破空而来。

雷傲也算有一派宗师的风范,并未仗着人多势众群殴,而是自信满满地与平四海对决。

平四海显然不是雷傲对手,不多时便是步伐凌乱,气息粗重。看来霹雳堂就算不出赖以闻名的火器,雷傲亦可取胜无疑。

 

平四海或是吃了一记重的,半声惨呼之后,竟是开口示弱。

“雷堂主,那《无量法典》就在老夫身上,既如此便也不管镖局规矩了,老夫愿意双手奉上,如何?”

“可以啊。”雷傲语气潇洒,“我已说过,交出来,可留你们全尸。”

“何必赶尽杀绝?”平四海骂道,“你得了秘笈,长出了手指,自可去寻唐门的晦气。与运镖的老实人们为难,算是什么泱泱大派的风范!”

“得了吧。明人面前不说暗话。嘻嘻。”雷傲又笑起来,“那本秘笈是真是假我可不在乎;但,江湖中人若知道青龙会出面来抢,那就必定是真的了。一旦《无量法典》落入青龙会的手中,黑市上愿以连城之资求购之人便多如过江之鲫。到时候随便一转手,便是终身受用不尽。难得平总镖头辛辛苦苦搜罗得了一面青龙旗,存的不就是这个心思么?”

 

躺在地上的万全连装死都不记得了,被震得呆呆看住眼前的局面。

原来……原来天下熙熙,皆为利来。天下攘攘,皆为利往。古人诚不我欺!

平四海搜罗了一面青龙旗,便想着借它发一番财,做一番事业;刚好有人托这不知是真是假的秘笈;平四海为给秘笈加持,便布局谎称它被青龙会夺走,死掉的众镖师们便是铁证;转手再去黑市抛售,待价而沽、价高者得。最终的收益,又岂是两千两镖银所能比拟?

 

“如此说来,雷堂主既然出手夺书,还务必要将我们活着的人灭口,想来存的也是一样一样的心思了?”平四海阴沉地道。

“本来我倒也没什么兴趣。但谁叫你们借我的名行事?”雷傲傲然道,“却刚好,这几个月,霹雳堂为打造仿孔雀翎而制的凤凰铳而耗了大量的黄金,颇有些吃紧。你这法子,无论是补贴补贴堂中开销也好,还是去骗骗那些谁比谁更傻的傻瓜也罢,都算有趣。”

 

雷傲步步紧逼。

万全自地上仰视他嫣红的袍底。那一抹嫣红色与远处镖师身上的暗红血迹交织在一起,错错落落中交织出两个不堪的大字:江湖。

 

 

四,青龙会

 

雷傲的折扇中弹出一把长刺。

刺入平四海的喉头。

 

那些跟随平四海的镖师们已是向着反方向溃逃。

霹雳堂中人往四面扔了几个圆球,瞬间将暮色中的浓雾驱散;镖师们狼奔豸突的身影便如标靶一般,任人鱼肉。

雷傲撩一撩衣襟,淡淡开口,“将所有人杀光。还有地上那些,一人补一刀。最后再用雷火弹把这里烧得干干净净就好。”

“是。”一名年轻的幕僚小心翼翼问,“堂主,那《无量法典》还未找到……会不会刚才真被一起烧了?”

“烧了便烧了,我回去亲自写一部便是。”

幕僚蠢蠢地问,“堂主的意思是,这秘笈……不可能是真的?”

“你若不是姓雷,我早将你脑子烤熟了喂猪了。”雷傲一折扇敲在那人脑袋上,“就说当年少林寺那事儿,圆悟应为断臂,死者却四肢周全;圆悟已界一百三十周岁,死者却面貌正如壮年一般——这只说明一个问题。”

“……便是,便是那《无量法典》……太过厉害?”

“便是死的那人绝不是圆悟。”雷傲无奈地叹口气,“或许是圆悟的私生子,又或许是他徒弟,又或者只是同个法号的僧人,谁知道?当年少林收纳了不少大奸大恶之徒,要不弄些什么洗心革面得道升仙的把戏,又怎能服众?”

“我……还是不懂。”那幕僚苦着一张脸。

“不懂就在江南好好待着,以后别跟我出来江湖上行走了。”雷傲指了指身后,“你去将谷外那面青龙旗拿来。《无量法典》是假,那个可是真货。”

 

两人说话间,霹雳堂剩余几人已经提着刀剑返回。

那几名跟着平四海的镖师,未及逃到谷口,便被霹雳堂之人斩杀。

雷傲点了点头。霹雳堂众人自怀中取出火折与雷火弹,就要将峡谷夷为平地——

 

万全可不想被活活烧死在此。

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裘无忌,就想要跃起——

 

却吓了一大跳。

原本躺在自己身旁的裘无忌,竟然不知何时,消失得无踪无影!

怎么可能?

两人一直便在平四海与雷傲等人的眼皮子底下躺着。这要能消失,不是邪术,便是超出万全想象的,极其极其高明的武功造诣!

 

“万兄弟找我呢?”裘无忌的声音从谷口响起。

雷傲等人均是霍然猛震,严阵以待;雷傲更在百忙中瞟了呆滞的万全一眼,手底一翻,一颗雷火弹已是抢先向着万全面门而来。

 

万全平平向后飞了出去。

这一招完全违背人体常理,乃是老头逼他学的功夫里最难练的一招。

此时此刻,却救了万全的小命。

雷火弹落在万全原本所躺的地方,一蓬闪着蓝焰的烈火,无材自燃,噼啪作声。

 

浓雾中,裘无忌已经走了过来。

他手上没拿刀剑,而是拿着一根细细的木棍。

不不不,那不是木棍,而是旗杆。

天色欲晚,明月初升。浓雾散去少许,裘无忌的手中,那面残旧的青龙旗猎猎迎风而动,上绘起伏波涛栩栩如生,一条青色怒龙,张牙舞爪,欲要扑向江湖!

 

“你是……”雷傲正开口,就被万全打断。

“裘兄,你……你是什么人?”

眼前的裘无忌,绝不是武功平凡的普通镖师,亦不是在箭雨中需要万全驰援的庸手。

他身上的气质与气场,绝不在雷傲之下……甚至于,远远在一派宗师的雷傲之上!

 

“我是四海镖局的一个普普通通的镖师。”裘无忌带着些遗憾开口,“若非你们盗取青龙旗来用,我亦将永永远远,是四海镖局的一个普普通通的镖师。”

“你是……青龙会的人?”万全听不明白,雷傲却已明白过来。

“青龙会久不出江湖,很多人已经把它当成一个传说。”裘无忌淡淡道。

下半句话已不用说。

但,青龙会并不只是传说。

它真真实实地存在。

一个在四海镖局干了十年,武功平平,会在天街上对着个饿肚子的年轻人温暖一笑的,普普通通的镖师,竟会是青龙会的人。

这个江湖上,又有谁不能是青龙会的人?

 

雷傲审时度势,最终潦草地抱拳。“江南霹雳堂并非青龙会之友,亦不想与青龙会为敌。此间种种,不过是平四海贪得无厌、胆大包天而已。如此,青龙旗便完璧归赵,亦请这位兄台转告上峰:在下必会告知江湖,世上本无《无量法典》,托镖劫镖之事,亦与青龙会无干。如何?”

“雷堂主本是人中俊杰,霹雳堂亦是江南武林的中流砥柱。”裘无忌微微一笑,“如此,在下便代公子多谢了。”

 

识时务者为俊杰。

雷傲的确是俊杰。一眨眼的功夫,霹雳堂的人连人带马带火器,就从峡谷中消失得干干净净。若非地上的一团雷火蓝焰还在跳动,万全直以为自己在做梦。

他看看裘无忌。

裘无忌也看看他。

 

片刻之后,裘无忌才道,“万兄弟,今次的事,我未能对你坦诚相告,对不住了。”

上来就认错,万全也不知道该说啥,只好苦笑。“我先前……还以为你会有危险,笨手笨脚的来帮你,是不是很……蠢?”

“镖行五德,以取财有道为仁,以守望相助为义,以恪守私密为礼,以拜山过桥为智,以镖货必达为信。”裘无忌的虬髯之下,一双眸子,极其清亮,“你是一个好镖师。”

“可是裘兄你……以后是不是就要回那个青龙会,不做镖师了?”

“如果我可以选,我还真宁愿一生就做个普普通通的镖师,俯仰无愧,知足常乐。”裘无忌轻轻叹息,“四海镖局经此一役已名存实亡。我有个朋友在天下最大的镇远镖局,你可去寻他,就说是我荐的,必有三餐一宿,一席之地。”

万全看了看那遍地尸体,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那件镖局的马甲,想了一会,点了点头。

片刻后又不甘心地问,“此事前因后果我都已明白了。唯一一点,便是,那本假的《无量法典》究竟……是谁所托?”

 

“是我。

裘无忌走前几步,在平四海的尸身上把《无量法典》摸了出来。这本《无量法典》不是假的,确确实实是当年圆悟偶然从藏经阁发现的真货。我自少室山得取它之后,便匿名给自家镖局托了一镖。本打算在途中悄然掉包,在杭州交给一位故人,转交公子研习;谁料到却起了如此多的风波。”

万全震惊地看着他,“你的意思是……这世上,真有……断臂重生的武功?”

“此本秘笈的前提,乃是将人之气穴改造成另一种东西,配合许多秘药机缘,方可成事。断臂重生之事,世间或只有圆悟一例孤证,不可全信。但给公子研究下驻颜长寿、白发返黑之法,倒也没什么关系。”

“你所说的‘公子‘,是何物?”

“这个,或许,将来你会知道。”裘无忌大笑起来,“我不能久留,便就此别过了。万兄弟,一切保重。”

“……等,等等。你将《无量法典》之事告诉了我,你……难道不用如他们那般,杀我灭口么?”万全追上两步。

“其一,你的武功恐怕与我们青龙会颇有渊源。其二,我信你是个守口如瓶的人。”裘无忌温暖地一笑,“其三,青龙会做事,就算不遮掩又如何?《无量法典》是我堂堂正正所得,有人想要,也可堂堂正正来抢。”

 

裘无忌一面说话,一面身形已如脱兔一般而去。

说到最后一个字时,峡谷中浓雾又聚,以万全的目力,已无论如何都看不见他的身影在何处。

天上一轮圆月,照住峡谷。

 

万全深吸口气。

这便是老头要他来的那个江湖?

有意思得紧。他抬头看了一会儿月亮,深吸口气,便向着峡谷的出口走去。

 

峡谷的外面,是江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