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文士·尹书衡】 泼墨山水(下)

第四章 孤帐覆空床


是夜,尹书衡在下榻客房。

倪慧的贴身丫鬟过来,好声好气,说六小姐在看书,有疑问难解,请尹先生务必过去一趟。

不见了白日里的金碧辉煌,夜色中的倪庄,颇为几分静谧如画的意思。

倪慧独居的小楼侧畔,长长的绸缎帘上覆着轻纱,摇摇曳曳地从二楼飘到了一楼。楼上有一灯如豆,照住书案上白卷煌煌。

烛光氤氲,一池墨砚涟漪未起,静静地倒映着熏炉里的瑞兽。紫檀梨花的书案侧畔,一帘细碎的金珠,荡起暗沉沉的颜色。而窗下本该摆瑶琴的位置,或因倪慧不通乐理的缘故,只是搁着一个架子,铺了上等的画纸,画纸上却连一笔墨迹都无。

却不知,本该在案下看书,或是在窗前学画的那位倪大小姐,人却在何方?

尹书衡猛地止步。

警兆忽生!

低头、前翻、转身、迎敌!

尹书衡随手抄起梨花案上的毛笔,盯着眼前忽然出现的黑衣人。

两人几个起落间衣袂飘飞,卷起的风吹熄了烛火,室内顿时阴暗了许多,画架前的小窗便成了唯一的光源,也是唯一的出口。

月光悄没声息地照进来。

“你先出三招,用了五成功力。后出的那三招,已经用上八成功力。再要出手,就得全力以赴了。”尹书衡微笑道,“不知我估得对不对?”

黑衣人发出一声轻笑,糯糯地应道:“不对!”

“哦。”尹书衡山伪作吃惊,“阁下一身夜行黑衣,小生原以为是位梁上君子,原来却是一位淑女。”

一阵夜风避过黑衣女子纤细身形,从窗口袭进温暖室内,她纵身而起,裙裾飞扬,几乎在眨眼的瞬间袭向尹书衡。

“不是什么淑女,却也不像你想的那么不堪一击。刚刚只用了七成功力哦!”

她蒙面的布巾本就绑得不牢,月光下松脱下来,露出一张俏生生的小脸。尹书衡仔细看去,发现倪慧那张可爱中带着点富贵圆满模样的脸蛋,在月色下看来还颇有几分清秀的味道。如何形容来着?如春花盛开时的勃勃生机,又似秋日硕果成熟时的丰饶富丽。

尹书衡一失神间,已听倪慧清叱一声,纵身跃起,半空一掌直劈而下!

她这掌确实用了十成功力,掌劲未到,掌风已削断尹书衡一缕额发。

尹书衡并不硬接,滑步移向房间角落,身后脚步声追近,倪慧一掌连绵一掌,直取尹书衡后心;尹书衡被逼入墙角,不失潇洒地一个旋身,儒衫下摆迎风而起。

倪慧一掌击在尹书衡衣摆,撕拉一声,撕下他一片青衣!

与此同时,尹书衡旋身扬笔,低喝一声:“点!”

笔端墨汁应声激射而出,如清明烟雨,细细密密,润物无声。

这一兜墨汁直罩向倪慧面门,惊得她飞身而退,尹书衡趁机欺身而上,扬笔进攻,招招如行云流水,逼得她手忙脚乱。

“横、竖、撇、捺、挑、折、勾……”

真要论起来,倪慧的武功并不低微,只是纵日娇宠,实战经验极其欠缺。如今尹书衡招招冲她面门而来,姑娘家要脸胜过要命,宁可身中百刀,决不允许漂亮脸蛋损伤分毫,以至此刻竟被逼得几无还手之力。

尹书衡一手负在身后,一手挥笔攻击,步法飘逸,身姿从容,时不时还有余隙在纸上涂抹几笔。

倪慧却是缚手缚脚,硬攻也是不敢,后退也是不愿,被迫之下只得以并不见长的轻功与尹书衡游斗,十来招后,心下焦躁渐生。

她一身衣裳上已中数笔,好在只是墨染衣襟,不痛不痒。倪慧趁尹书衡攻击间隙,忽然左掌一推,右手在腰间一抽,顺势划个圈,寒光烁目。

尹书衡略退半步,看清她从腰间拨出一柄软剑,剑身颤袅如花枝,映着月光潺潺,流动似一泓清水。

“好剑!”尹书衡微笑道:“倪小姐不念田间蛇口相救之恩,却要以白刃对付小生这支竹笔?”

倪慧剑势一缓,娇嗔道:“你明知我杀不了你。我只是想你也见识见识我的功夫,莫要以为我只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。你既如此说,我拿一柄剑给你可好?”

“小生所学乃孔孟之道,手下除笔别无他物。”尹书衡躬身一礼,“倪小姐请!”

倪慧也不和他客气,手腕一震,登时剑影漫天,黑衣倏忽如魅影。

这一剑剑势笼罩尹书衡上三路,倪慧今天被这酸腐书生逼得亮出兵刃来斗他的毛笔,心下恨不得一剑戳死他。

尹书衡仍是微微含笑,左手负在身后,右手沉腕蓄势,待倪慧长身而起,他笔杆上抬、横扫她脚尖,竟硬生生将她荡了开去。

倪慧憋着一口气迎敌,本以为三招之内能拿下这酸腐书生,谁知区区一杆笔在尹书衡手中矫若游龙,刺、摆、扫、挑灵活自如,倪慧手握宝剑,硬是递不进他身畔三尺。

倪慧面色沉肃,软剑接连甩出三招,剑身“铮”一声绷得笔直,隐隐透出青气。尹书衡如常闪避之时,倪慧面露喜色,手腕一翻,剑尖竟长出三尺剑芒,横剑削来,尹书衡手中笔杆无声无息断成两截。

倪慧正待追击,面前尹书衡的身形一晃,忽然消失了。

消失了?倪慧这一惊更甚,不禁抬头低头四下张望。自己的闺房自然熟悉,但环目所及,象牙床榻、书案轩窗,都是空空如也。尹书衡却是去了哪里?

“出来!”倪慧有些急了,“尹书衡,你跑哪里去了,快出来!”

一只手在月色下伸出来,皎白的手掌半陷在阴影里,修长的手指头在月光下跳舞,轻轻巧巧地落到那少女的肩头。

倪慧猛回头,一脚疾踢!

踢了个空。

叮地一声。

很好听的声音。

趁着她出腿的时候,尹书衡的手指已不知何时绕到软剑侧面,轻轻一弹。

倪慧手中削铁如泥的家传宝剑,便断成了两截。

强大的内力自剑身断裂之处汹涌而来,准准点中倪慧的麻穴。

倪慧浑身直板板地,被那书生放倒在牙床上。

“你想做什么?”倪慧又怕又羞地问。

尹书衡却什么也没做,只是从她身旁绕了过去。

床畔的那个画架上的宣纸,在两人对决之时,已泼溅上了不少墨迹。

尹书衡提笔,在上面增增补补。

宣纸上墨迹淋漓,远山近水逐渐呈形。浅淡相宜之中,正是那片极美的东越山水剪影。

倪慧直愣愣看着。

尹书衡回头看她一眼,笑着又添几笔。

东越山水之间,出现一个少女骄横纵马的剪影。

尹书衡满意地点了点头,换了小楷,在画卷右侧题了两行小字,便转身而去。

“喂,喂!”倪慧穴道未解,只得如此僵了一夜,才渐渐酥麻劲过。

爬起身来看,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尹书衡昨夜题字。

“体山水之美意,行人间之雅致。”

画卷上似有尹书衡的捉狭笑颜,依约在问:

倪小姐,你明白没有?

光阴如白驹。

倪慧明白没有,尹书衡也不知。

他只数着日子。

第一百日的午夜,倪慧冲往尹书衡客居之地,掀开床上被褥,只见几个枕头堆叠,摆成人形模样。

而书案上留了张纸,尹书衡清雅飘逸的书法今次只写了匆匆二字:

“再见。”



第五章 徒留存者伤


与沈二公子道别后,尹书衡往徐海游历,夜里借宿民居,因为勾起了许久未记起的心事,久久未能入眠,索性披衣而起,禀烛夜读。

这家人口简单,除了尹书衡这个客人,就只剩下一个年老体衰的主人。老人家睡得正香,忽被一阵“乒乒乓乓”的声响吵醒。

“谁呀这是?”老人家勉强从热被窝中爬起来,点着油灯,慢腾腾地出门查看。

转过屋角,油灯隐约照见几条黑影,老人家哆嗦了一下,大声喝道:“什么人!敢到我家来偷东西,胆子也忒大!”

几乎他话音刚落,火光大盛,明如白昼。

“哗”一声响,刚从里间出来的尹书衡左手执着书卷,右手摔下门帘,与老人家一起,震惊地望向墙头。

墙头上露出密密麻麻的人头,竟有百来人手持火把,蓄势待发。

一名锦衣少年跃上墙头,阴阴一笑,道:“尹公子,久仰大名,今日一见,果然是人才非凡。”

尹书衡已经镇定下来,过去轻轻将老人家推到身后,沉声问道:“你是谁?”

那少年不答,他居然打了个哈欠,手一挥。

“唰”一声响,墙头冒出数十名弓箭手,绷紧满月弦,箭在弦上,箭刃在火光下闪着寒光!

那少年冷冷地道:“敝姓倪。”

姓倪,尹书衡心头一动,扬声道:“请问是东越倪家的哪位公子?”

“你不配知道。”锦衣少年面色一沉,喝道:“放箭!”

随着他这一声令下,箭雨骤临,无数支利箭尖啸着直扑两人!

饶是他武功再高,为了护卫瘫软在地的老人,尹书衡只来得及“啊”一声,便被箭雨笼罩。

奇的是,他虽被箭雨淹没,却毫发无伤,所有利箭的目标只在他身前半尺,不待他闪躲,箭雨便在前方跌落。

“咻——”一声响,仅有一支箭当胸袭来,尹书衡本能地劈手握住,却见箭身上绑缚白绫——竟是一封信。

见尹书衡抓住那支信号箭,那姓倪的锦衣少年嘬唇轻啸,箭雨骤停,所有弓箭手便如出手那般突然地收弓折箭。

火把也收走了,数百人齐整如一人地说走就走,四下里又恢复寂静,就仿佛刚才是一场梦。

但那当然不是一场幻梦。

“尹公子……”老人家惊疑不定地问,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
这么大阵仗,难道就只为了送一封信?

尹书衡迅速拆开白绫书信读完,面色顿时沉凝如水。

“我想……”他咬牙道,“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。”

致尹公书衡:苍天不仁,江湖风流险恶,堂姊倪慧,星沉月落,不幸夭亡!念公旧识,顿首哀告。——倪九泣上。

短短两行字都能写得文理不通,不愧是姓倪的。尹书衡先是惊,继而怒!

他才不信倪慧会死,开什么玩笑,那样一个娇纵蛮横的女孩儿,璀璨如星——她怎么可能轻易死去。

年迈的主人家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,尹书衡耳边一遍轰鸣,只想着这丫头太过分了,我要去拆穿她,这次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一顿!

老人家扯着尹书衡的袖子借力,颤巍巍地刚从地上爬起来,尹书衡忽然转身疾掠而去,因为速度太快,竟带得他原地转了个圈。

等老人家晕头晕脑地站稳,院子里已经渺无人迹,只有冷冷月光照着断折散落的箭簇,仿佛一场战争后的遗迹,又仿佛,一颗满目疮痍的心。

尹书衡仅着一件单衣便夺门而出,在市集上几乎是抢了一匹马,日夜兼程,奔驰不息。东越与徐海三天两夜的路途,他只用了一天一夜。

天边微曦泛白的时分,尹书衡远眺到倪庄庞然耸立在地平线那头,几乎同时,他胯下马儿发出最后一声惨厉的长嘶,前蹄下跪,“轰”一声倒地而亡。

尹书衡在半空中跃离马鞍,双足落地时晃了一晃,他不及回首,伸手一撩单衣长长的衣裾,施展轻功飞奔。

倪庄外素幡如林,仆从往来奔走,面露悲戚,所有人都只觉一阵风从身旁疾掠而过,急忙回首张望,却又风过无踪。

尹书衡在倪庄一住百日,当时不觉得,此刻信步游走,处处都是熟悉的景物:倪慧曾在那一块嶙峋山石上刷满金粉、那池荷田内撒遍珍珠;几株石榴曾被绑上绿绒为叶,丝绸锦囊包裹着红宝石颗粒充作果实,如今却也长出了真正的枝叶,可以相见盛夏时分的硕果累累……

倪慧的闺房仍如从前般奢华,高高的小楼上长长的绸缎帘子直从二楼飘到了一楼。只是,那绸缎,却用了白色。

尹书衡悄无声息地走了上去。

闺房中一片素白,倪慧最喜欢的金珠子串成的帘子撤成了白水晶;她写字的紫檀梨花木的桌子上也铺了一层厚厚的白绫。

小小的灵位赫然在目。一个倪字,一个慧字,都写得拙劣不堪,乃是天下间最糟的书法。

尹书衡脸色惨白地站在那里。不管他怎么看,看再久,却都无法将那块薄薄的木牌上的名字,和那个充满生命力的女子联系起来。

或许是奔驰太急,尹书衡站了一阵,竟觉得腿软。

他下意识地抓住那些白水晶的帘子,在昔日倪慧的象牙闺床上坐了下来。

清凌凌的撞击声传到耳边。

尹书衡回头循声而望。

倪慧的牙床另一边,寻常闺阁女子会在窗下摆一架瑶琴的所在,或因她不通乐理的缘故,换成了一个竹制的画架。架子上搁着的,便是当年尹书衡在她闺房里随手涂鸦的那幅“东越山水纵马图”。

图上的倪慧一脸娇纵,策马扬鞭,踏碎了田间青苗,惊破了一城的雅致。

而朝阳斜斜射了进来,照得图画的上方一片流光溢彩,像极了初逢倪慧时她那身不知什么质料的紫衣——尹书衡定睛细看,才知道那是灿亮的金光,照着窗口悬挂的数百枚琉璃片的反光。

尹书衡走过去,半掩下窗,这才看清窗边那些个琉璃片上,都写着疏疏落落的文字。

其中一片写的是“千峰云起,骤雨一霎儿价”,另一片是“西园曾为梅花醉,叶翦春云细”,还有“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,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”。有的琉璃片上的字迹拙劣,有的却也疏朗青葱,叫人看着欢喜。最好的那些已可算是行云流水,不论优劣,俱是倪慧的笔迹。

微风徐来,吹拂着那些琉璃片相互撞击,叮咚响声如乐曲一般。

尹书衡摩挲着那些诗文,彷如当年那百日之间同倪慧讲过的一段段诗词,倪慧的一次次偷睡,东越的一片片暖阳,倪庄的一茫茫金彩……从朝到夕,鲜活如生。

琉璃的撞击声时不时让他生出错觉,仿佛那是倪慧的娇笑声,仿佛她紫衣金冠,手执着紫红软鞭,歪着头慧黠地道:“我已经明白了,你明白没有?”

又像是她盛装打扮,娇俏俏地立于门前,笑问道:“你喜欢吗?”

……喜欢吗?

尹书衡蓦然回首,身后空无人影,仅余晚风吹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