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猎户·苗天】百漠青犴

第一节  人生不相见

 

苗天葬下若离之后,只觉空山寂寂,迎面而来的风似乎都比往日萧寒。

他出身神威,同袍都是石头一样的男人,偏他更像一棵树,若离便是攀援缠绕他的藤萝。到如今,相伴双生的藤萝萎谢,他就成了一棵被蛀空了生机的树,外表看着再枝繁叶茂,只等时机到来轰然倒塌。

苗天在坟前枯坐了许久,直到寄奴慢悠悠地踱近,将一颗大脑袋枕到他膝盖上。

他低头看去,寄奴也正翻着圆圆的眼儿望他,样子蔫头蔫脑,委屈到十分。

苗天心神依然恍恍忽忽,过了一阵才慢慢清醒过来,不禁苦笑道:“是了,今天还没喂过你……你也是个傻的,饿了怎么不知道叫?”

寄奴犬从喉咙里呜咽了一声,也不知是撒娇或是倾诉,两只耳朵抖了抖,轻咬住苗天的袍角往后扯。

“知道了,我跟你回去。”苗天轻抚它的头顶心,慢慢地站直身,最后看了一眼若离的空坟。

坟前无碑,仅有他亲手砍来的一截树桩,翠枝碧叶尤在,仅有朝外的一面削去树皮,露出浅色的树芯。上面仅有四个字:“西夏若离。”

 

是寄奴先发现了敌踪。

它突然变得精神奕奕,甚至亢奋的有些不正常,不断地往前冲又折回来,围着苗天烦躁地打转,发出狺狺低吼。

苗天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:林木萧萧、落叶狼藉,乍看去似乎与平日无异。但苗天在此处经营数载,一草一木无不烂熟于心,顷刻间便有所发现,牢牢盯住一棵两人怀抱的柚树。

他想了想,弯身在寄奴臀后轻拍,伸手朝柚树左边一指,同时身化为电,疾掠向右侧!

神威身法轻捷彪悍,正巧一阵山风刮过,将他飞掠之间的声响尽掩入树摆叶摇!

寄奴也快,一人一犬几乎同时蹿入树后,却没有遇到料想中的强敌。

柚树背后仅有一个人。

一个昏迷的人。

一个昏迷的神威弟子。

苗天怔怔地凝视那身久违的神威明甲,西天夕阳渐落,山风凛冽,便如从他空空的躯壳穿行而过。

 

这天夜里,苗天关窗闭户,点了一支烛固定在床头。床上躺着他救回的那名神威弟子,烛光下看着很年轻,不过十八九岁,竟比苗天叛出师门的时候更年轻。但这样年轻的少年,即使昏迷着仍皱紧眉抿紧眉,恨不能将整张脸板得比明甲更平更硬。

苗天倒有些亲切感,神威重责在肩不敢稍懈,如果他不是遇到若离,若非与西夏浣衣女私奔隐居,他也该是如此模样。他昔日早已看惯了这等模样的男儿。

这神威弟子的伤在背后,是一条狭长的刀痕,出血早已凝固,苗天为他仔细敷药包扎,推测他很快能从昏迷中醒来。

神威弟子的伤算不得什么,值得重视的是伤了他的人。

小屋仅有内外两间房,苗天不放心地进到里间查看,寄奴正将整个大脑袋埋在一个盆里唏里哗啦吃得香,饶是他心思纷杂,也不由地一笑。

出外又查了一遍门窗,苗天稳稳地坐回床头等待。

这一等就是几个时辰,烛光摇曳着映在那神威弟子脸上,他的伤势又有所好转,室内清晰地响着他沉稳绵长的呼吸声。

丑时,一声尖锐的破空声打破了寂静,随之而来的是嚎叫惨呼。

“啊啊啊……”

“这什么鬼东西!?”

“不要!”

“救命!救我!”

第一拨,苗天不动声色地在掌心中扣下食指。

“痛!”

“脚下有陷阱!”

第二拨。

“当心机——关……”

第三拨。

苗天静待良久,屋外夜静风寂,似乎再无敌踪。

床上的神威弟子突然弓着身子往上弹了一下,苗天一惊,却听他迷迷糊糊地呓语:“水……水……”

寄奴不知何时从里间出来,庞大的身躯、行动间肌肉线条流畅,偏却脚下无声。

被他俩这么一闹,紧张的气氛荡然无存,苗天吁出口气,心道今晚算是混过去了,看来追杀神威弟子的仅有三拨人。

他摸了摸寄奴的头,又把它打发进去守后门,然后走到房间那头,左手捧着粗陶大碗,右手拎起茶壶为那神威弟子倒水。

山间简陋,茶壶里没有茶,苗天一向都是灌满涧间清泉。暗黄色的烛光从床畔追到身后,眼见着壶嘴喷出一溜晶莹莹清溜溜的泉水,苗天不由自主地也舔了舔嘴唇。

就在泉水着碗的瞬间,异变骤生!

小屋的房门狭窄,门板却是苗天用纹理密实的木板反复叠钉到一起,足有半尺来厚,甚至能挡得住成年黑熊的撞击。这样结实的门板,却突然碎了!

四分五裂!

“砰!”一声响,苗天右手茶壶中的山泉束将将触到左手陶碗空空的碗底,门板碎裂,一名黑衣人如夜枭般掠进室内!

苗天猝不及防,一怔之下门板的碎片已经铺天盖地射来,虽是木屑,他毫不怀疑比锐器更伤人!

劈手抛出茶壶和陶碗,后仰闪躲避木屑碎渣,苗天脑中一片空白,危急间仅剩一个“击退来敌”的念头!

那黑衣人急着向神威弟子下手,一招一式尽向苗天招呼,见他避过了门板碎片,纵跃凌空,又自腰间抽出一柄清凌凌的软剑。

苗天眼角瞟到那剑在烛光下比适才茶壶中倾出的山泉更清更冽,心知必是宝剑,非他空手能敌。这时也不及多想,苗天长臂轻舒,从没有门板的门后拿出一根圆棍。

此圆棍比少林齐眉棍略长,足足七尺,立在那里几乎与苗天等高,棍头棍尾平整,棍身的毛刺也被磨得干净,尤其是常握那一段,光滑得堪比人的皮肤,还留着汗津津的手印。

苗天圆棍入手,那黑衣人的软剑正直刺他面门,剑身如花枝颤袅、如灵蛇吐信。他想也不想,举棍亦是直刺!

这一招甚是蛮横,棍与剑轨迹相同,誓必在中途相遇,且不知是苗天力胜,还是黑衣人宝剑更利?

那黑衣人心下冷笑,仗着宝剑锋利无匹,剑势更盛,要将苗天连人带棍刺个透心亮!

谁知苗天另有打算,那圆棍看似一往无前地逼近软剑,却在剑尖前猝然一抖,棍身间不容发地绕过软剑,被盈剑而发的剑气削掉几缕木屑——圆棍几乎是贴着软剑钻进黑衣人空门大开的前胸,捅入心脏!

“天龙扑月!你是谁,为何会使神威枪法?”一个震惊之极的声音嘶喊道,或许他以为是在“嘶喊”,那声音因为失血而干涩沙哑,就像那些碎成渣的门板木屑全满进了他的喉咙。

那黑衣人应声而退,苗天能感觉棍头没有刺入他的肌肤,这人混身是宝,贴身应该也穿了救命的宝衣。

烛火被两人电光火石间的争斗激得摇摇晃晃,苗天看着那黑衣人像一只断了线的纸鸢般倒退着无声无息飞了出去,

床上的神威弟子倾尽全力发出那一声便熄了火,风箱般呼呼喘着粗气,苗天背对着他凝望着空无一物的门洞,黑暗如凝胶般禁锢着小屋,远远的却仍能看到那黑衣人的剑光一闪,便如天上星眨了眨眼。

不知为什么,苗天觉得他和那黑衣人必会再见,虽然他们之间不如不见。

他站在黑暗包围下的一小片烛光中,听着空山寂寂,心想,这一场人生漫漫无边,他最想见的人却是再也见不着了。

 

 

第二节 今夕复何夕

 

苗天怒火冲天,如果愤怒能够化作一把刀,他恨不能用这柄刀劈开天地!

他铁青在脸在路上疾走,不免冲撞行人,行人见到他满脸找麻烦的神气,刚到嘴边的抱怨又都默默地咽了回去。

但并非每个行人都欺软怕硬,苗天第三次撞到是一名年轻女子,“哎哟”一声,两道弯弯的月牙眉斜挑上去,便如眉钩尖上最利的那点,淬着蓝带着毒,瞪一眼便是一块肉。

苗天与那女子打个照面,双方都愣了愣。

“是你!”那女子愕然道,随即想起了什么,回首来路,又望了望苗天身后,一张俏生生的芙蓉面喜笑颜开,“这条路……你肯回神威了?”

“我确是要去神威。”苗天却丝毫没被她的喜悦感染,冷冷地道:“但并非回去领罚,而是要向神威讨一个公道。”

“什么意思?”那女子又扬了扬眉,她每一扬眉脸色即变,这一回又变得审慎端庄,倒显得大了几岁,与苗天年龄相若。

事实上他们确是同岁,苗天呼吸间似乎都能感觉胸腹间的怒焰,他硬吞一口水压了下去,剔着眼睛上下打量那女子。

韩思思,与神威堡主韩学信血脉相连——但她在神威内部得享高位,却不单是因为天生的血缘。此女心思缜密、极具智谋,苗天曾在她麾下厮杀过,心知她是有真本事的。

也罢,苗天想着,他满腔悲愤,本打算杀上门去找韩学信要个说法,一言不合大不了赔上这条命去,反正他叛门在先,如今也了无牵挂……

韩思思细察他脸色,看出他郁结于心,当下柔声道:“到底怎么回事,你说说看,如果真是神威亏欠了你,我定能还你一个公道。”

“好。”苗天沉声道,“我信你。”

他深吸一口气,便将那夜发生的事详述一遍:如何救下那昏迷的神威弟子,又凭借对山中地形的熟悉和多年狩猎经验布下陷阱打发了三拨敌人,最后更与一名神秘的黑衣人舍生忘死地过招,堪堪在鬼门关走了个来回!

次日一早,他见那神威弟子高烧不退,怕他熬不过去,匆忙收拾了猎物下山给他买药。山路难行,他卯时天初亮便出发,直到午时才急急地赶回来,等待他的却是血案现场!

小屋被翻得底朝天且不说,忠心耿耿的爱犬寄奴也惨死在门前,硕大的脑袋还朝向山脚的方向,嘴里死死地咬着一块红色的衣物碎片。

“我一眼就能认出来,那是神威铠甲内衬的衣物……”苗天痛苦得声音发紧,哽了哽才能继续说下去,“神威要对付我,我无话可说,寄奴有什么错?你们为什么连条狗都不放过!”

“胡言乱语!”韩思思也怒了,“当今天下乱相已显,山河飘遥之际,神威忙着保家卫国都来不及,谁会有空来对付你?”

她这话说得有理,苗天忆起寄奴的惨状,本来怒气几要透体而出,被她一声喝断,倒怔住了。

“此事必有蹊跷,”韩思思没好气地说,“多说无益,不如眼见为实。”

 

 

韩思思随苗天回到林中小屋勘察现场。她在神威门中以心思细密著称,这点案子当然不在话下。

苗天已将寄奴草草埋葬在小屋门口的空地上,插了一块木牌为标记。木牌顶端被他削得尖锐,那片红绒衬甲便穿在上面,十分扎眼。

韩思思无需辨认便知那的确是神威服饰无疑。她看了一眼旁边怒气未消的苗天,却不理会屋外的小坟包,而是径直走进了小屋之内。

屋里一塌糊涂,到处都还是那场大战的遗迹,门板的残骸溅得到处都是。

韩思思循着显然被人翻乱过的物件,细细地又察看了一遍。

苗天只站在门口看了一会便默默走开。韩思思身上有种令人信服的气场,叫他很难去阻止她的翻查。

苗天一走,韩思思的目标却换成了小屋中唯一的衣箱。几件苗天的日常衣物下面,压箱底的一两件女装,应该就是西夏女若离的遗物。韩思思细细查看了下,拎起其中一件蓝底白花的粗布上衣,熟门熟路地在两边袖子掐指一捻——果然找到了夹层。

韩思思当然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,这衣中藏物是西夏暗谍的常用手段,当年苗天闹着要娶西夏浣衣女若离,门中便怀疑她是女谍,只是没找到证明的机会便被苗天二人逃离。今日她总算解开了这个长久以来的谜团,唯一不明白的是,为何西夏间谍要接近苗天?又是为何在若离死去之后,又有人冒充神威弟子前来查探?

 

韩思思在屋中百思不得其解,苗天在屋外看着爱犬寄奴的坟墓,随手拿起铁铲,给那微微隆起的新坟上添几抔土。想起当年归隐时有如花美眷与忠心爱犬,如今只剩自己孑然一身,正伤感中,空中突然传来怪腔怪调的男声。

“哎呀哎呀,胖子又来晚了一步!”

“谁?”苗天既怒且躁,也不管来人是敌是友,喝问出口,翻身就一铲子拍了下去!

他这招也是化用了神威的“天煞枪”,由身前旋转下拍,一招之间既有整个身体转动之力,又由居高临下的下压之力,最是难防难挡,仓猝间高手也易在这招之下吃闷亏。

来人却向后一退。

不如说向后一飘。

只见黄衫悠悠,半透明的纱衣在西垂的夕阳暖光之间融融地漾了开来,似足一朵空山之间既寂寥又热闹的云。

苗天对这一手绝妙的轻功视而不见——不,昨夜黑衣人也是好轻功——他恨乌及乌,二话不说又是一铲“伏龙枪法”。

“住手!”韩思思及时阻止了这场莫名其妙的打斗,她奔出来的有点急,喘着气叫道:“他是我请来帮忙的朋友,狩圣黄七。”

狩圣黄七也是江湖上有名有号的人物,苗天这才停下手来,却仍是捏着铲子怒目横视他。

黄七穿着一身鹅黄色的纱袍,确实有点胖,圆滚滚的胖脸上绽出一个苦笑,好脾气地无视了他。

韩思思与他低声商量了几句,便伸手去拿苗天手上的铲子。

眼看苗天又要不分青红皂白地发作,韩思思也怒了,斥道:“今夕何夕,你以为这还只是你一个人的事吗?”

什么意思?苗天不明白,但韩思思这句“今夕何夕”让他记起她之前喝斥他的话,“当今天下乱相已显,山河飘遥之际,神威忙着保家卫国都来不及,谁会有空来对付你?”

一个愣神之下,韩思思和苗七就去掘寄奴的坟!

 

苗天大怒出手,韩思思避其锋芒。电光火石间黄七腕子底下已经翻出来一把尖刀,向住寄奴坟头插下去。那刀乃是黄七成名的“狩圣剔骨刀”,刀尖带勾,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将寄奴的一小段腿骨剔了出来。黄七见到刀上那一小段骨头,不禁倒抽了口冷气,圆胖脸上一对眯眯眼瞬间瞪得斗大,眼皮将脸肉都挤歪了。

“怎么了?”苗天再傻也知道有问题。

“难道……”黄七激动的声音都变尖了,“……竟真是百漠青犴? “

“百漠青犴是什么?”苗天也愣了。寄奴不过是他捡来养大的小奶狗,虽然现在出落得威猛英武,幼时却又丑又秃;难不成,还有什么来历不成?

韩思思一手搭在苗天肩上封住他贸然又出手的线路,一手接过剔骨刀旋转着细细端详,“骨色苍青,与传说相符。……别叫,我会告诉你原由。宋夏交兵,因大宋神臂弓之威,致使西夏传讯苍鹰苦无施展余地。十几年前,西夏人就想要培育出传说中的犬种百漠青犴——此犬通地形、熟人性,一夜可奔袭百里,且一生只忠一主,若能育成,则输送消息、刺探情报之事便可掌握先机。百漠青犴有一特征,便是骨髓为苍青之色——如今看来,他们似乎真育成了此种犬类,但却又不知为何,被你捡来这里看家。”

苗天听得几乎翻白眼。

韩思思友善地拍拍他肩膀,“此事必定和你那位死去的娘子大有关联——苗天,你今年几岁了?你既然是个鳏夫,要不要再娶一门贤妻?你出身不差,又高大威武;我虽待字闺中、多年未嫁,但出身姿色,配你,倒也不差吧?”

 

 

第三节 共此灯烛光

 

燕云大漠之中,一片栉比鳞次的青色屋脊在凄凉月色下绵延开去。一只雪白尾翎的信鸽风尘仆仆地由远而近,在悬空的月轮前划过一道暗色的弧线,轻盈地投入神威门主韩学信掌中。

神威双姝中的另一位——韩莹莹站在他身边,俏生生的面貌竟是与韩思思一般无二。

韩学信展信而读,越读脸色越是不对。

韩莹莹眼巴巴瞧着,不禁好奇问道:“姐姐信里说什么?”

“荒唐!”韩学信怒道,“思思这丫头真是越来越荒唐了!”

他随手要将信纸揉成一团扔了出去,韩莹莹轻盈一掠在半空抢过来,一目十行地瞥过。

……也难怪韩学信发怒,韩思思在信中言及她偶遇本门叛徒苗天的经过,竟称她与苗天一见钟情,将在山中成婚!

韩莹莹哈哈一笑,“姐姐要嫁人就由她嫁去呗。”

 

韩思思和苗天这边的确是筹备得热热闹闹。

林间小屋被打扫洁净,整理得焕然一新,苗天亲手伐木制成了新的门板,这次是用同样粗细的圆柱形树干紧紧实实地钉到一块,表面再刷上一层又一层清漆。

还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新门板装上了,屋前的空地扫得纤尘不染,连寄奴的坟都被重新覆上,浇了一点水帮助坟土结块,坟前还摆了寄奴最爱的木头食盆,满满堆着带血丝肉块的大骨头。

也不知黄七从哪里淘换的一对龙凤红烛高高地燃起来,简陋的床铺上换了崭新的被褥,一对鸳鸯绣枕在烛光下活灵活现,按本朝习俗,这些都是女方的嫁妆,韩思思亲自出钱,叫山下镇子里最好的店铺直接送了上山。

同时买来的还有一套嫁衣,也不知是哪位闺中女儿的巧心思,盖头四角都缀着七八寸长的穗子,结着指头大小的同心结,用油实实地浸过,烛光下红润润亮汪汪,像煞了树上新结的石榴果子。石榴多子,用在婚礼上却是上上大吉。

双方长辈都不在,也没有观礼的宾客,好在大家都是江湖儿女并不讲究这些,黄七便权充主婚人和唯一的来宾。

苗天这新郎也换了身衣裳,大约便是神威门中专用来配铠甲的内衬,红红的倒也应景,只是他脸色仍然不好看,眉眼低垂,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。

黄七就当没看到,笑吟吟地宣布婚礼开始,又指挥着一双新人拜天地,朝神威门所在的东方遥祝算是拜高堂,最后夫妻交拜,共入洞房。

新娘甩着云烟一般的大红色长袖,牵着神不守舍的苗天便入了洞房,清漆味道未散的门板合扰来,上面应景地贴上一个大大红双喜,也是黄七的手笔。

黄胖子背着手笑眯眯地端详了那个喜字半天,又到寄奴坟前站了许久,这才施施然转身而去。

长夜过半,小屋漏出的灯光依然忽长忽短地摇曳,这一对龙凤烛是要燃至天明的,无风而烛摇,不免引人无限遐思。

烛光不及的黑暗中缓缓浮出一条蒙面人影。

空中月明,林间树木纠缠遮挡了月光,待得这人影轻悄无声地行至小屋门前的空地,月光和烛光交错着投在他身上,却照得他身影窈窕、纤腰一搦——竟是个“她”!

蒙面女子在空地上沉默地驻守,又到寄奴坟前微微俯身,似要伸手触摸坟头。良久,她直起身向小屋奔去。

她轻功卓绝,脚下仍然一点声音都没有,试探地轻推屋门。苗天安门的时候特意在转轴处多滴了油,门板无声无息地,便被她推开了。

屋内窄小,烛火明耀,她一眼便看到躺在婚床上的新婚夫妇。鸳鸯大被之中,新娘子漆黑的长发如云似雾地覆没两人,发间隐约能看到她绯红半解的嫁衣。

蒙面女子似悲似怒,浑身发抖地盯了两人半晌,直到龙凤烛小小地爆出一个灯花儿,“哔剥”声唤醒了她。

她在腰间一扣,抽出一柄短短匕首,毫不犹豫地一剑刺向床上的新娘!

剑刃破空之风刚起,不远处的龙凤双烛似被惊动,长长的两朵烛火同时跳了跳,又向中间聚拢,蒙面女子眼前骤然一昏,瞬息之间,床上的人动了!

新郎新娘同时弹身而起。苗天跳开一边,而那个“新娘子”则迅猛灵捷地像一只捕猎的豹子,全身上下二百零六块骨头六百三十块肌肉都灵活地听着指挥,一顶绯红嫁衣,更是劈头盖脑向着那蒙面女子扑来!

嫁衣上精绣着龙凤呈祥鸳鸯戏水还有九十九个不断头的福字,穿在人身上时轻盈柔软的像一朵云,此时此刻却变作一张结了又结的网、一条浸透水的厚被、一座倒塌而下的屏风!蒙面女子闪避了三次,却始终避不开那抹艳冶的正红。又或许她根本是不愿意避开它——又有哪个女子真能拒绝嫁衣的诱惑?

她被嫁衣裹住的同时,肩背部两大穴位便各中一指,整个上半身都酸麻不已,不得动弹。蒙面女子心知大势已去,反而镇定下来。

“可抓住你了。”有男子带着笑说,却不是苗天的声音。

嫁衣撤去,连带着她的蒙面巾一起抖落。烛光煌煌下是一张雪白小小的脸孔,远山黛伏一般的双眉,绿波含翠的双眼,红唇一点,唇边还有两个小小的笑涡。
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站在一边抱着双手的苗天瞬间如遭雷击,竟是目瞪口呆,说不出话来。

那女子也是一惊,因为除了苗天之外,那个出手以嫁衣制住她的根本不是什么新娘子,而是一个圆乎乎的小胖子!

“我叫黄七。”黄小胖子眯眯笑着摸了摸鼻子,又重复了一次,“可抓住你了——若离姑娘。”

 

 

第四节 世事两茫茫

 

“你们想知道什么就问吧。”

烛光下,苗天和黄七的神色一个凝重一个轻松,相同的是两双盯着若离的眼睛灼烫得她呼吸困难。黄七几度想要开口,看看身边苗天的脸色,还是选择老老实实地闭上嘴。

“……为什么?”苗天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问出这一句。他依然一瞬不瞬地盯着若离,目光中的痛意连黄七看了都不忍。

若离抬头看了他一眼,又轻叹一声,才道:“因为百漠青犴。”

“真的是因为百漠青犴?”

“不是你想的那样。”若离的声音颤抖,“我本是养犬的牧民,被强征去育百漠青犴……但却有一个大问题,不管我们如何精心培育,百漠青犴都无法诞下后代。终于有唯一母犬怀孕,我们欣喜不已,但她却在生育前夜发了狂,走失在大漠之中。我们遍寻不着,都以为它母子必无生路,没料到数年之后却……却发现它在神威。”

苗天闭上眼睛,往事历历在目。

十五岁时他第一次跟师兄师姐去沙漠中磨练自己的武功;别人收获了满身风尘,他却带回来一条极丑的小狗。小狗见人就咬,害得他挨了好几次门规责罚;几次被勒令扔掉,却又偷偷藏起;勉勉强强维持到一年多以后,那狗长成,竟变得俊秀神勇、极为忠勇,也再不乱咬人了。门主终于允了养他,还给它取了个好名字——南朝宋高祖刘裕骁勇善战,小名就叫寄奴。

“百漠青犴只忠一主,它已认你,断难再为我西夏所用。但若成夫妻,或可令寄奴亦与我相亲。是以……主公命我与你相遇。”她声音很低。

“你嫁给我之后,寄奴它……它很喜欢你。好几次我不在,你都足可以带走它。”苗天的声音如有血滴落。

若离单薄的肩膀微微地颤抖着,却倔强地咬着下唇。

黄七暗暗叹息,干咳了一声,插进来说:“苗天说你不久前被狼咬死——姑娘该是以假死之名,好对你们那主公抗命不遵的吧?”

苗天眉头猛地一抖,“真的?”

若离似嗔似怒地看他一眼。

“那……那个假冒的神威弟子又是怎么回事?”

黄七苦笑着替若离解释,“若离姑娘既然不回去复命,他们只好想别的办法了。派个西夏人假扮神威弟子来取得你的信任,趁你一走,便想要带走你家寄奴。百漠青犴只忠本主,自然不跟他走,他便只好下杀手啦。”

“狩圣今次推论,虽百密而一疏了。”清脆如珠落玉盘的女声传来,新漆的屋门又被推开,明月正行至中天,一大片月光铺满空地溢进门来,韩思思笑意盈盈地踏月而入。

两个女子一碰面,若离的目光紧锁在韩思思身上。若论姿色,她自愧不如。但看一眼苗天,却见他看韩思思的眼神与看黄七的眼神毫无两样,绝无一份儿女情愫。若离竟是觉得一颗莫名凄苦的芳心悄然痊愈了。

韩思思却是一派轻松自若,笑道:“你我俱是女子,女子的心思瞒不过另一个女子。若你并非真爱苗师兄,便不会恨他再嫁新妇,愤而生妒,进而大闹新房刺杀新娘……你这么对他,又怎舍得他伤心;你不舍得他伤心,又怎会让他的爱犬出事?”

苗天看看韩思思,又看看咬着唇角并不否认的若离,直觉得她们都是玲珑水晶做的,自己却是榆木疙瘩做的。“若离……”他的声音仍是颤抖得有些变形,这回却并非因为悲伤愤怒,而是说不出的小心翼翼、情切关心,“是这样吗?”

龙凤双烛长长的烛焰彻底合而为一,烛火明耀一室,三个人六道的目光都集中在若离一人身上。

她低垂着螓首,似乎隔了山高水远天长地久,最后终于点了点头。

 

若离假死后并未走远,一直在暗中保护着苗天和寄奴。她既明了西夏人的行事方法,又熟悉苗天的陷阱,所以那夜假神威弟子出现之后,她便知晓西夏人终于动手。

苗天下山买药之后,那假神威弟子便在屋外点燃狼烟,与宗主联络。若离趁此机会一声口哨将寄奴唤了过来,又将驯养已久的一匹小狼赶了回去。

若离本是西夏一流的驯兽师,自假死之日便已开始着手调教此狼。成年百漠青犴的模样本就与狼相似,那西夏杀手又并未熟知寄奴样貌;若离驱使之下小狼向那杀手极悍勇地攻击撕咬,杀手促不及防间亦不疑有他,只好将其一击毙命。

而苗天痛怒之下回来见到的尸体,亦已经过了若离的巧手改装。待等小狼尸骸匆匆下葬之后,若离更担心西夏来人掘坟确证,趁着苗天去神威的档口,掘开过坟包,将苍青色汁液推入狼尸之中。反正天下间除了她们几个驯兽师之外,再无人见过真的百漠青犴。众人都只是知道骨骼苍青这一点显著特征。故而以若离的胆大心细、瞒天过海,连狩圣黄七亦被她成功骗过了。

这一连串的行动环环暗扣,一丝一毫不可分差。若非真心真意,又何须为了苗天的爱犬而殚精竭虑至如此?

苗天并非真的愚钝,他粗糙的大手悄然已握住若离的小手,心中决定无论她怎么挣扎,他死也不会再松开。若离却并未挣扎,而是缓缓地悄悄地,也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指掌。

 

“如今,若离姑娘可以将寄奴召出来了吧?”韩思思笑道,“此犬骁勇,不如借我带回神威研究数月;大哥有名犬可与之配种,生下后代,或可为国效劳。”

若离欲言又止,苗天已经紧握了下她的柔荑,大声回答,“多谢韩姑娘与黄先生今次相助,但十分抱歉,若离不会将寄奴交给西夏,我亦不能将它交给你们。”

他平静地道:“我生在大宋,若离生在西夏。神威站在大宋的立场无错,西夏站在西夏的立场亦无错。我和若离相逢相爱,又错在哪里?我思来想去,世间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场,人人都无错,真正错的是纷争。如今若离不为西夏效力,我也决心归隐山林;寄奴若死,自有我夫妇为它悼念,寄奴若生,则在此为我们守护家宅。为国效劳之事,韩姑娘还是另择贤能吧。”

韩思思和黄七面面相觑,再没想到看似粗鲁武夫的苗天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。

苗天不管他们在想什么,他这番话早在当初叛离神威的时候就深思熟虑,如今终于能说出口,感觉真的像抛下了沉重的负担,变得浑身轻松。

黄七干咳一声,“百漠青犴本是绝世名犬,纵然不为家国计,难道你眼看它绝后?”

这回不待苗天发话,若离已经俏丽地笑起来。“百漠青犴不会绝后。”

众人的目光再度聚拢。若离虽姿色不如韩思思,但在心爱的人身边,自有一番妩媚风采。只见她撮起红唇轻啸,绵绵的口哨声回响在寂寂山林,山风凛烈,将哨声带向远处。

不片刻,林间响起一声似狼似犬的嚎叫,寄奴起伏的青色脊背从枝叶间钻了出来,伴在它身侧的是一匹毛色浅灰的野狼,硕大腹部几乎垂到地面,竟是一匹已怀有身孕的母狼!

一犬一狼并不接近,就在十数丈开外的山崖之上与众人遥相致意,寄奴昂首向天,又一声似狼似犬的嚎叫缭绕山林,那匹母狼先跟着嚎叫,遥遥的,深山中传来此起彼伏的狼嚎呼应着它们,东方天际晨曦初现,山野众兽俯首,林间群狼啸日!

苗天与若离手牵手站在那里。寄奴虽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主人夫妇,但一对清澈无瑕的眼眸中流露出深深情感,彷如幼童恋慕一般。

苗天重见爱犬,禁不住眼眶微湿,伸出手拥住若离的肩头。两人心意相通:犬与狼不分种族,亦可嬉戏于山林;西夏人与大宋人形貌相似,不过是出生不同,又为何不可在这宁静的天地之间终老江湖?

 

与两人的情意绵绵相反,黄七望着两人的背影,圆滚滚的胖脸上却第一次罩满寒霜。

“不可。”韩思思轻轻摇头,轻之又轻地道:“不可。”

她知道黄七已经动了杀机。遣黄七来的那人,虽在江湖,却心在庙堂;虽非恶人,为达目的却从来不介意杀戮。

但苗天无论如何,都算是神威门下。再者,韩思思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,她有那么一分、仅仅一分,羡慕苗天与若离这无忧无虑的生活。

“他们太天真了,”在燕云的地头上,黄七自不会拂了韩思思的意思。“山林之中,亦是江湖,覆巢之下,岂有完卵?他们此时此刻所享的宁静不过是昙花一现,终有一日,会风云再起。”

“那已是明日的事了。”韩思思已定下心来,侧首对他嫣然一笑,“明日归明日,明日隔山岳。”

人生匆匆数十载,今宵酒醉不愿醒,又岂管它明日隔山岳。

“明日隔山岳,”她喃喃低声重复,目光转向东方一轮初升的朝阳——

“世事两茫茫。”